基督教神秘主义

天主教神学家卡尔·拉纳（Karl Rahner，1904-1984）指出：“人与上帝直接的个人关系是首要的和基本的因素，是在未来基督徒生活中必须发挥决定性作用的因素...未来的虔诚基督徒要么是个‘神秘主义者’，是‘体验’过某些事情的人，要么他什么都不是。”[1]他还提出发展神秘主义神学的必要性，“使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的神秘主义教师。”[2]

什么是“神秘主义”呢？由于“学派林立”，很难有一个标准的定义。下面，我将从三个层面介绍神秘主义：神秘主义的特点、基督教神秘主义以及以马内利的生活，希望大家读后能对这个概念有所理解。

1、神秘主义的特点

中国学者刘精忠指出：宗教信仰暨实践者的神秘主义，是对神祇的不断觉知、是一种真正的‘知’，而西方学术界对神秘主义的‘认知’是从外在视角用理性进行观察和分析得到的，“无异于隔靴搔痒。”[3] 简单地说，前者是亲身的体验，后者是理性的知识，但两者可以相互补充。下面的内容属于后者。

最早研究犹太教神秘主义的学者索伦认为：没有抽象的、脱离其它宗教现象的神秘主义，只有存在于某个具体宗教体系之中的神秘主义。[4]有鉴于此，我先介绍印度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神秘主义的特点，再概述学术界对神秘主义者意识状态的研究。

一元论哲学的神秘主义。英国伦敦国王学院比较宗教学教授帕林德尔（Geoffrey Parrinder, 1910-2005）著有30多本关于世界宗教的书籍。在《世界宗教中的神秘主义》一书中，他从辞典中引用了两个关于“神秘主义”的定义：1）以灵性直观或升华的感受来为手段，获取理性认识无从达到的对神秘的了解；2）相信可以通过出神的沉思与神性结合（union）。他强调：“结合”是神秘主义思想的基本核心。[5]

在《奥义书》中，梵（Braham）和本我（Ātman， 灵魂）是两个重要的概念：梵是宇宙的根本本质、一切存在的源头，是超越个体意识的宇宙意识，是万物的本源，被称为宇宙之大有（cosmic Being），但不是一个具体的神祇；本我指个体的内在本质或灵魂，超越了身体、感官和思维的层面，是一种永恒、不变的实体。[6]

根据《奥义书》，本我与梵既相互区别又是等同的。本我指个体的灵魂，梵指神性的存有（divine Being）；如百川入海、失去自我，本我与梵在本质上是同一的：“我即梵”。这种本我与梵的神秘结合或统一被称为无二，即非二元性，也被称为一元论。[7]

印度中世纪哲学家商羯罗（Sankara, 788-820）是最著名的不二论诠释者，也被称为“灵魂的神秘主义者”。商羯罗没有感情用事，而是透过思考和直觉，断言个人的灵魂和宇宙的灵魂不仅结合在一起，而且根本就是同一的，这就是神性与自我的同一性。[8]

然而，梵不是具有人格的神祇，而是无所不在的原理。因此，“我即梵”意味着任寻求与普遍真理的同一性。埃克哈特·托利这样写道：“真理与你的本质（who you are） 是无法分开的。 是的， 你就是真理。”[9]他解释耶稣的名言：“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说：

耶稣提到内在最深处的那个本我（I am） ， 即是每一个人——无论男女， 都具有的本质身份。 事实上， 所有的生命形式也都有。他谈到了你原本即是的那个生命。 有些基督教的神秘学派称它为内在的基督； 佛教徒称它为你的自在佛性； 印度教称它为生命之源（Atman）——常驻内在的神。[10]

从基督教的角度看，可以把“自在佛性”、“常驻内在的神”理解为人类被造时就有的上帝的形像；但我们将会看到，基督教的神秘主义认为：“内在的基督”只有在基督里新造的人才有。

帕林德尔还提到其它一元论哲学的神秘主义，包括印度的瑜伽和耆那学派、佛教，以及中国的道教和日本的神道。但限于篇幅，这里不做介绍。

有神论神学的神秘主义。印度古籍《薄伽梵歌》是一部有神论著作，在其中，奎师纳（Krishna）是唯一的神祇，他宣称：

我以无形的形式遍布于整个宇宙中；

万有必然住于我中，尽管我并不依赖它们。[11]

也就是说，奎师纳是“万有的灵魂”，是“比梵本身还伟大的第一的神，是永恒不灭的神。”[12]

在《薄伽梵歌》中，人被称为神亲爱的、极其亲爱的，人也被告诫要爱神，并在摆脱私我而称为梵之后，靠神的恩典进入神、与神结合。[13]需要注意的是：这种神秘主义与一元论的同一性神秘主义截然不同。

吠檀多学派宗教家、哲学家罗摩奴阇（Rāmānuja, 1017-1127）认为，人灵魂的是众多的、永恒的且与神同质，即使在与神达到某种神秘结合时，它们仍然有别于神；但另一方面，人又是神的身体，“神为了爱的交流（communion）也需要人”。[14]

后来，印度有神论神秘主义中神与人之爱的理论还有所发展。某些后期的著作中有关于奎师纳与情人的性爱描写，象征神与人的灵魂之间最为紧密的结合。[15]

无论是新纪元运动还是托勒等当代灵性教师，都深受印度教、佛教特别是禅宗思想的影响。他们受到广泛欢迎的现象，体现出当代人对灵性的迫切需求以及灵性体验如何满足这种需求。

论到犹太教神秘主义，犹太拉比约瑟夫（Barnett Joseph）宣称《希伯来圣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神秘主义经典”，并将神秘主义者定义为“寻求或达到在高昂的宗教感情或出神状态中与上帝直接交往的人”。[16]上帝把生命的气息吹进按祂的形像和样式所造的人，这似乎意味着“人身上活的灵魂...成了上帝自己，几乎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紧密的结合了。”[17]此外，摩西、约伯、以赛亚等直接与上帝交流，以及《雅歌》和《何西阿书》中先知娶庙妓为妻，都体现出上帝与以色列民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

重要性仅次于《圣经》的经典《塔木德》肯定上帝的超越性和内在性，其中舍金纳（Shekhinah，意为上帝的临在、荣耀、常住）的概念尤为重要。[18]根据《塔木德》的教导，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荣耀上帝。[19]

犹太教的神秘主义教派是喀巴拉（Kabbalah，“传统”之意），其经典著作《佐哈尔》（或：《光辉之书》）可以与《圣经》和《塔木德》并列。[20]其主要教导是：“万物在上帝之中、祂也在万物之中…祂‘内在’地存在于个人、社会和场所之中...人生存的目的就是要通过道德的完善与上帝的交流而恢复原始的统一…当弥赛亚出现，圣殿重建之时，舍金纳就会与上帝重新合一，万物又恢复原始的和谐。”[21]

18世纪出现的哈西德教派认为：上帝无处不在，人不一定需要特殊的禁欲主义修炼，而是在日常生活的普通事物中领悟祂，通过沉思冥想而消除自我、达到存在于上帝之中的目的。需要指出的是：犹太教神秘主义者认为与上帝的神秘合一并不意味着与他的同一。[22]

正如保罗所言：“文字使人死，圣灵使人活”（林后3:6；新汉语），现代犹太人将喀巴拉视为灵性的、有生命力的神秘主义，是保守、僵化、教条的《哈拉卡》（以《塔木德》为基础的犹太教口传律法）的对立面。由此可见，现代犹太教学者不仅受新约作者保罗思想的影响，而且认为与上帝合一的体验是犹太教活生生的宗教精神。[23]

除了逊尼派和什叶派之外，伊斯兰教还有一个神秘主义教派：苏菲派。苏菲最初指穿粗羊衣服的伊斯兰苦修者，后特指那些过着清贫的日子、专注于个人身心修炼以达到与真主合一目的的神秘主义者。[24]这个教派的信徒认为：真主既超越又亲近人的身体，并非高不可攀而是近在咫尺的，人可以通过直觉而在内心见到他并与他交流甚至合一。[25]下面是苏菲派的典型教义。

苏菲派的核心教义是：真主之外无物存在。他们认为，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是一元的、统一的，被造界的一切都是真主的自我显现与外化，人既来自真主，也必将归回于他。这样，人生的终极目的就是通过灵性的修炼而达到与主合一的境界。[26]

苏菲派的神爱论认为真主是仁慈、恩惠的，所以穆斯林不应惧怕真主，而是应该爱他。同时，苏菲派认为真主是至上的真光，穆罕穆德是真主的第一造物，在前世以灵性或理念的形式存在，后来以肉身降世并接受启示，是所有先知中的最后者、封印先知。[27]

苏菲派的神智论和照明论还认为，人先天的灵魂具源自真主、关于真主的知识；但人降生之后，不仅灵魂被囚禁于身体之中，那关于真主的知识也因人私欲的影响而蒙受遮蔽。然而，借助真主之光的照明，人意识到自己的真正归宿，并透过对真主的爱与沉思，心灵在直觉中重获那关于真主的神秘知识，灵魂得以净化、获得拯救。[28]

苏菲派认为灵性修炼的最终目的是与真主合一。通过净化自己的灵魂，人的自我消融于对真主的信仰之中，或者被真主之本体所吸收、达到与他的合一。在这个过程中，人那现象的、虚幻的自我逐渐寂灭，达到真实的、本质的自我，人性完全转化为神性。[29]

值得注意的是，苏菲派关于真主之外万物皆为虚幻、并不存在的观点，最终会滑向实质上的泛神论或一元论。[30], [31]这种泛神论不仅把人放到了与真主同等的地位，“甚至达到了人完全取代真主的地步”。[32]

今天，苏菲主义不仅没有消失，而且成为一个具有现代化、全球化和政治化特点的充满活力的灵性力量，对现代城市的中产阶级具有巨大的吸引力。[33]

在这里，我用帕林德尔的话作为这一段的小结：“有神论的神秘主义寻求与神的合一，而不是追求同一性；一元论神秘主义寻求与普遍原理的同一性，它可以称为神性的；非宗教的神秘主义也寻求与某种东西的结合，或者极类似一元论，寻求与所有东西的结合。”[34]希望这可以帮助读者区分不同的神秘主义。

前面对神秘主义特点的介绍是从哲学和神学的角度进行的，下面我将概述几个从其它进路对神秘主义经验进行的研究。

神秘主义者的意识状态。美国宗教学学者福尔曼（Robert Forman）是神秘体验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他通过对古代东方、中世纪欧洲和现代美国的神秘主义文本的探索，从人类意识形式的角度对神秘主义者的经历进行分析，提出了三种神秘体验模式的理论。[35]

他注意到：通过冥想练习，人会进入一种清醒却没有意识对象的状态，他称之为纯意识事件。通过长期规律性的冥想，人会有两种不同的“开悟”体验：二元性（dualistic）神秘状态和统一性（unitive）神秘状态。在第一种状态中，人即使在进行有意识的思考、感觉和行动时也能保持对自身觉知的觉知；在第二种状态中，人觉知到自身与周围对象的统一。

福尔曼还提出了同一性知识（knowledge-by-identity）的概念：主体因其“同一性”而知道某个事物，如我们通过自己对“有意识”的第一人称的认识而知道有意识的含义。[36]这通过为之而知之的知识，呼应了内格尔提出的问题：“做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觉？”[37]

福尔曼的研究停留在对各种文本进行分析，而近来已经有学者开始尝试运用科学仪器对神秘主义者的意识进行研究。加拿大学者Beauregard和Paquette对天主教加尔默罗会修女主观上正处于与上帝结合状态时的大脑活动进行了磁共振成像和脑电图的测量和分析，[38],[39]就是朝这个方面迈出了一步。在《灵性的大脑》这本书中，Beauregard指出：大脑不是心灵（mind），而是一个适合将心灵与宇宙其他部分连接起来的器官。[40]

作为一名医生，Dossey博士常年倾听垂死病人的喜悦、担忧、恐惧和痛苦，而这些人的经历打破了他一直以来对心灵行为方式的认知。他指出：所有个体的心灵都是他称之为“大一心灵”（One Mind）的无限集体意识维度的一部分，这种观点自古有之，在现代变得更加普遍。在此基础之上，他提出了意识的非局域性的理论。[41]

英国心理学讲师、灵性作家Taylor博士指出，人的意识状态可以从狭隘且有限的“正常状态”，扩展到更宽广且清晰的觉醒状态，从而进入一个不常为人所知的更深刻和更真实的现实层面。[42]他也同意这样的观点：

大脑的作用可能不是产生意识，而是充当意识的接收器和通道…意识可能是宇宙的一种基本力量，它无处不在，存在于万物之中。 大脑就像一台收音机，接收意识并将其输送到个体存在中，从而使人具有个体意识。 它将意识定位在时间和空间上，这样，我们就能体验到作为个体生命在生命瞬间的生活…但在这里，我还是使用“生命能量”一词，而不是“意识”。 [43]

这些不同领域的学者的观点都指向这样一个似乎正在形成的共识，就是：正如电脑的硬件并自发地产生软件或信息，而只是根据程序接收、处理并传递信息，人的物质性的大脑并不产生非物质的意识或思想，而是接受、处理并传递那独一的宇宙意识及其所承载的信息。在基督教的语境中，那宇宙意识就是上帝的道，透过圣灵传递给认识基督的人。

反思。在现实中，有不少人会满足于一元论印度哲学的神秘主义，特别是那些对有神论持否定态度的人。同时，也会有一些有神论者觉得自身传统的理性主义无法满足灵性的需要而去追求各种神秘的体验。然而，人需要在这里谨慎地分辨，因为并非神秘主义都是相同的，区别在于你体验到的对象是“什么”还是“谁”。正如帕林德尔所言，情侣拥抱自己心上人的体验与拥抱自家花园尽头的围篱的感觉绝不会相同。[44]

上帝透过所造之物让人能洞察祂的存在，同时透过《圣经》启示自己。无论出自什么传统或背景，那些注意到天道或宇宙意识的人，已经意识到一个神性的存有，只不过对他们来说那时一位“未识之神”。只有相信并接受上帝特殊启示的人，才能在圣灵的引领下透过操练达到与主同为一灵的境界。

2、基督教神秘主义

美国天主教学者伯纳德·麦金（Bernard McGinn, 1937-）是当代研究西方基督教神秘主义的著名学者。1991年，他出版了“上帝的临在：西方神秘主义的历史”系列著作的第一部：《神秘主义的基础：起源至五世纪》[45]；2021年，他出版了这个系列的第九部著作《神秘主义的危机： 十七世纪西班牙、意大利和法国的静默主义》[46]，并于2023年出版了《现代神秘主义者简介》。[47]在此期间，他还写作、出版了其它关于神秘主义的书籍。

麦金的这个系列的专著被学者誉为神秘神学研究的里程碑，因为它重新确立了神秘主义在西方神学史中的中心地位，使神秘主义神学成为一种值得严肃对待的研究对象。[48]故此，我在这里用麦金为“基督教神秘主义”所下的定义：它是基督教信仰和实践的一部分或要素，涉及到为神秘主义者自己所描述的上帝直接的和转化性的临在所做的准备、对这临在的意识及其效果。[49]

对于这个定义，麦金解释说：1）神秘主义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现象，而是某个具体宗教的一部分；2）神秘主义生活是一个朝向上帝的旅程，而不仅仅是某个神秘联合的瞬间；3）他更愿意用“意识到上帝的临在”而非与上帝“联合”的“体验”来表达神秘主义生活的目标；“意识”这个词表明：当人觉知到上帝不是作为一个需要把握的对象，而是作为自己生命的直接的和改变的中心而呈现在他们内在的活动中时，所产生的一种新的认识和爱的方式；4）与上帝的相遇会改变人的心灵和生活。[50]

下面，我将从三个角度，分别简单介绍基督教的神秘主义性质、基督教神秘主义的特点及其目的。

基督教的神秘主义性质。设想一组不同学科的学者一齐爬山、观察之后，坐在一起回顾自己的经历。当然，他们会有一些共同的体会，但他们更多的是各自不同的看见：植物学家、动物学家、鸟类专家、地质学家、经济学家、画家、诗人、音乐家和文学家一定会从自己独特的视角看到他人看不到的地方，而这种分享也必然会使他们的共同经历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如果把上帝的特殊启示——圣经——比作那山，不同背景的人——都是按照上帝的形像和样式所创造的——阅读圣经，也必然会有各异的视角和看见。如果从非宗教的角度观察基督信仰，即暂时脱离只从自己所在传统的视角理解圣经，聆听他者对圣经教导的理解，肯定也能扩展我们的视野、加深我们对上帝启示的理解。

当代著名新约学者N.T. Wright与Michael F. Bird指出：新约既是历史也是文学和神学，但同时也是哲学、政治学甚至经济学。[51]根据麦金的定义，我们也可以从神秘主义的角度来看新约圣经和基督信仰，这样，新约圣经中神秘主义的那部分就显得容易理解了。

保罗教导基督徒要效法基督耶稣（罗15:5），也要效法他自己、像他那样效法基督（林前11:1）。这意味着：每个基督徒都有效法基督的能力，能够像达到保罗效法基督榜样的层次。首先，耶稣教导门徒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约6），说自己与门徒的关系是葡萄树与枝子的关系（约15），而且这种合而为一的关系正如他自己与父合而为一的关系（约17）；其次，基督徒从水和圣灵而生（约3），而且三位一体的上帝住在我们里面（腓2:13；林后13:5；林前6:9），人可以与主同为一灵（林前6:17），实现基督在基督徒里面活着的现实（加2:20）。如此看来，新约也是基督教神秘主义的文本。

从解经上看，圣经本身也具有神秘主义含义的维度。自十三世纪起，犹太教神秘主义提倡对希伯来圣经的四种解释：字义或上下文解释（Peshat）、寓意或哲学解释（Remez）、拉比讲道解释（Derash）和神秘解释（Sod），简称PaRDeS。[52]据称这种解经法是借鉴中世纪基督教会的四重解经。[53]基督教传统的四重解经认为圣经有字义的（literal）与灵义的（spiritual）两层含义，后者包括寓意的（allegorical）、道德的或比喻的（moral or tropological）和奥秘的或神秘的（anagogical or mystical）这三重涵义。[54]这就是始自奥古斯丁、在中世纪十分流行并在今日天主教传统中仍然存在的“四重解经” (The Fourfold Sense)。[55]然而，由于马丁·路德和加尔文拒绝灵意解经、注重字义解经，抗议宗传统的基督徒往往对神秘主义感到陌生。不过，这并不能掩盖基督教的神秘主义维度。

Rudolf Steiner（1861-1925）是奥地利哲学家、歌德学者、奥秘主义者（occultist）、社会改革家和建筑师。在1902年出版的《基督教作为神秘事实》中，Steiner指出，基督教的核心是一种神秘的事实，以独特的方式实现了神秘主义中的救赎和启蒙主题，初代教会对此习以为常，只是后来理性主义才逐渐占据上风；然而，基督教的真正意义只能通过神秘主义的理解和灵性科学（Spiritual Science）来揭示。[56]

与Steiner同时期的美国作家、神秘主义者William Walker Atkinson（1862-1932）于1907年出版了《神秘主义的基督教》一书。他认为，耶稣不仅是历史上的人物，更是一个传递宇宙真理的灵性导师。他在书中强调耶稣教导的灵性本质，将其所行的奇迹和教导解读为灵性觉醒和内在力量的象征。[57]作者试图将基督教置于一个更为广泛的、包括东方神秘主义的框架之中，超越了形式化的宗教教条。

英国作家、诗人Robin Amis (1932-2014）曾研究过很多灵性传统，最终皈依东正教，并曾访问希腊正教圣地阿索斯山六十多次。在其1995年出版的《一个不同的基督教：早期基督教神秘主义及现代思想》一书中，Amis指出，早期基督教强调个人内在的觉醒和转化等灵性的成长，然而这种医治人灵魂的内在传统已经被遗忘，如今世上普遍存在的基督教只有外在的形式。他还介绍了正教经典《慕善集》中的教导及应用。[58]

美国灵性导师 Carl McColman出版过多部关于基督教灵性的书籍。在其2010年出版的《基督教神秘主义大全——沉思灵修的基本指南》一书中，作者将神秘主义定义为一种为了追求与上帝的直接相遇和深度合一的生活方式，强调神秘主义根植于正统基督教信仰，与圣经、沉思道高和敬拜生活密切相关。作者试图将古老的神秘主义思想与现代人的灵性需求联系起来。[59]

上述著作的作者或者以早期埃及、希腊、东方神秘宗教传统为背景看基督教的神秘主义，或者从希腊正教和天主教传统的角度阐述基督教的神秘主义。由此不难看出：神秘主义不仅与圣经教导和教会历史密不可分，而且是基督教重要的灵性维度、不容忽视。

基督教神秘主义的特点。在犹太教学者摩西·伊德尔（Moshe Idel）和麦金主编的《犹太教、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中的神秘联合：关于合一的对话》这本跨宗教、跨学科的学术著作中，众多学者们探讨了上述三大一神教中的神秘主义传统。虽然这三大宗教在文化和神学上存在显著差异，但学者们认为它们的神秘主义传统却有着相同之处，即人类灵魂对神圣的渴望以及灵修实践（如祷告、冥想、苦修）在实现联合中的重要性，并通过象征与隐喻语言描述无法言说的神秘体验。[60]

显然，这种对话和结论应当受到欢迎。不过，这并不是也无法否认不少学者的共识，那就是：神秘主义都离不开各自的宗教体系。我们已经对印度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神秘主义有了大致的了解，下面我要将从三个方面简单介绍一下基督教神秘主义的特点。

由于神秘主义者的灵性操练、各自的体验以及操练的目的，都离不开他们所在宗教理论体系的指导和诠释，所以，在这里我只比较上述不同神秘主义的重要经典要义。

首先，任何其它宗教体系之神秘主义的因素，都能在基督教神秘主义中找到。印度教经典《奥义书》中的梵与本我既相互区别又是等同的，就像葡萄树与枝子之间的合而为一（约15，17)，而《薄伽梵歌》中奎师纳与人之间的亲密结合，正如基督与教会成为一体的奥秘（弗5:30-32）。喀巴拉关于舍金纳与上帝合一、万物又恢复原始的和谐的观念，先成就在耶稣基督身上（约2:21），后成就在基督徒身上，因为每个基督徒领受圣灵、成为圣灵的殿，基督徒不仅是在基督里新造的人，而且按造物主的形像渐渐更新。苏菲主义关于人通过灵性修炼而使虚幻的自我寂灭、真实的自我浮现、最终人性完全转化为神性的理论，呼应了保罗的脱去旧人、批戴基督以及彼得的脱离世上私欲导致的败坏并分享上帝之本性的教导。所以，基督教神秘主义的全备性是其它体系所不具备的。

其次，基督教神秘主义具有其它宗教体系所不具备的因素。由于这些因素过于众多，而且含义深刻，这里无法概述，我只能简单提及一些。新约圣经启示的三位一体的上帝，是人与上帝合一的基础；耶稣这位上帝成为肉身显现，不仅是基督徒与上帝合一的榜样，而且他的生平及死后复活，更是基督徒在属灵争战中能最终得生的保证；而圣灵不仅与人同在，而且引导并帮助基督徒在日常生活中能够克服私欲、最终实现人性的更新。尽管很多基督徒对这些基本教义仅有头脑的认知但缺乏切身的体会，而且基督教神秘主义对大多数新教教会来说还是个新鲜事物，但这并不意味着只有东方宗教和传统才能给人灵性的指导和启发。恰恰相反，基督教神秘主义有着丰富的神学和操练传统，能够给今天所有渴望寻求灵性的人——无论是否信仰耶稣基督——提供全被而坚实的理论基础和操练指导。

法国东正教神学家Olivier Clément（1921–2009）在其著作《基督教神秘主义之根》的引言中指出：基督教的传统“是一种有生命的力量，一种巨大的 ‘逾越’，一种从神—人到神—人类再到宇宙的逾越。”[61] 作者在这里所说的是基督教神秘主义的第三个特点——

基督教神秘主义的目的。在麦金为基督教神秘主义所下的定义中，“转化性的临在”和“这临在的效果”指向上帝要将人类造得像祂这一最终目标。起初，上帝按自己的形像和样式所造的人类不仅与祂合一、与自己合一，而且彼此合一、与被造的万物合一，这在创世记第二章的描写中表现得非常清楚。可惜的是，人在听信谎言、悖逆上帝之后，不仅因自己看不起自己而内心分裂、感到羞耻，而且因为恐惧而躲避上帝、为要推卸责任而相互指责。这一切导致原本合一的关系破裂，不仅被逐离伊甸园、与生命树隔绝，而且夫妻之间相互控制、兄弟之间彼此相害，在族群层面也无法合一、只能各自分散。这样的状况一直延续到今天。

上帝最终的目标是使万有同归于基督、以他为首（弗1:10）。但祂先赐下律法给亚伯拉罕肉身的后裔——以色列人，要他们遵守自己的律法并因此在万民中做专属上帝的子民，其目的也是要训练他们成为祭司的国度、成为祂在万国中树立的因顺服祂而蒙福的榜样。然而，这族人却违反律法而羞辱上帝（罗2:23）。所以，上帝赐下耶稣成为以色列的王——弥赛亚暨基督——并死在十字架上、将犹太人从律法的诅咒之下救赎出来，可以与外族人一道在基督里成为新造的人。

从此，人类分为两种：在基督里与他合一的，以及在基督外与他分离的。耶稣作为道成肉身的上帝降临人世，他的临在对那些相信并接受的人具有转化性，其效果就是这些人的悔改暨改变想法并领受圣灵暨与基督合一（徒2:38）。这样，不仅人类与上帝的关系得以修复，而且不同族群之间的关系也得以在基督里重新和好（弗2），上帝所造之万物也因此渐蒙救赎（罗8:19-21）。由此可见，住在基督里是人类得蒙救赎的关键。

不过，上帝的救赎并非只是单方面的，基督徒自己也需要“心存畏惧、战战兢兢，成就自己的救恩，因为是上帝自己在你们里面运行，使你们立志和行事，为要达成祂的美意”（腓2:12-13）。这不仅表明基督徒的生命中有以马内利，而且凸显我们要有意识地遵行上帝的旨意，使祂的旨意行在我们自己身上，如同行在天上。换句话说，就是刻意地使上帝的道藉着我们肉身的行为体现出来。这样，神—人耶稣基督这一人的生命就像一粒种子，结出百倍的果实来，实现了向神—人类的逾越，如今这个过程正在进行当中。

如此看来，基督教神秘主义的理念就像是潘霍华所提出的“非宗教的基督信仰”。在一定程度上，它不仅突破了基督信仰的宗教性、将人的目光引向今世如何使全人类更加繁荣，而且也在不同宗教之间搭建了桥梁，使得真诚的相互探讨和交流成为可能。

反思。耶稣批评与他同时代的犹太人，说：“你们查考圣经，因你们以为其中有永生；而这经正是为我作见证的。然而，你们不肯到我这里来得生命。”这不仅说明当时有着上帝子民身份的人不知道自己在错误的地方寻找永生、自以为是地拒绝耶稣这位赐给人生命的主，也表明仅仅在理性上的查经并不能给人生命。

那真正的生命是怎样才能获得呢？是有意识地住在基督里。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涉及到神秘主义了。简单地说，要遵行大诫命的第一条，即“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爱上帝”，基督徒必须踏上向内寻找上帝的旅途，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理性、情感等内在层面实现与上帝的联合并因此而获得更新。

3、以马内利的生活

神秘主义是实现“神—人类”的必经之徒。鉴于这方面的资料非常丰富，我不会重复介绍，而是围绕麦金定义中的三个因素——实践、准备和意识——极为简单地借题发挥、介绍基督徒如何在日常生活中逐渐能体现出像基督那样的被圣灵充满、与天父合一的生命。

实践。既然神秘主义是基督教信仰和实践的一部分，它就不局限于只是明白道理，而是包括行动。然而，这里的行动并非仅仅是某种“宗教性”的行为，如读经、祷告、参加崇拜或甚至操练禁食，而是在日常生活中顺服基督的教导，就像先知以赛亚所记录的那样。（赛58:2-12）

罗尔（Richard Rohr，1943-）是美国方济会神父和灵性作家，被认为是当代的神秘主义者。他所创建的行动与默观中心（Center for Action and Contemplation）体现了神秘主义者生活的两个重要方面：行动与默观。该中心的第八项核心原则是：我们不是通过思考来实现新的生活方式，而是通过生活来实现新的思考方式（实践重于理论）。具体而言，就是鼓励人走出自己的舒适区，认识不同种族或社会阶层的朋友，换个环境去生活和体验，这样，新的思维方式就成为自然的甚至必要的了。[62]

准备。麦金指出，神秘主义或神秘主义生活，不只是某种短暂的时刻或状态，而更是一个过程、一个朝向上帝的旅程。[63]当年，在离开吾珥踏上前往迦南地的旅途之前，亚伯兰一家必然要做好各种准备；同样，若要开始过一种寻求与上帝合一的生活，基督徒当然也需要做出相应的准备。

Evelyn Underhill（1875-1941）是英国神秘主义作家。她将神秘主义者的旅程分为五个阶段：1）觉醒（Awakening）：意识到超越性的存在，是神秘道路的开始；2）净化（Purgation）：净化灵魂、放弃对世俗的依恋；3）光照（Illumination）：获得对神圣的深刻感知和领悟；4）暗夜（Dark Night of the Soul）：经历灵性上的干涸和迷茫，是进入更高层次联合的必经阶段；5）结合（Union）：神秘探索的真正目标是灵魂最终与上帝合一、达到完全的灵性和谐。[64]如此看来，前四个阶段都是为最终目标所做的准备，特别是“净化”，指人主动地舍己、不再贪爱世界而是专爱上帝。

意识。在“神秘主义”的定义中，麦金使用“意识”（consciousness）一词是为了强调：“神秘主义不仅仅是一个不寻常的感觉问题；从本质上讲，它包含了以觉知状态（states of awareness）为基础的新的认识和爱的方式，在这种觉知状态中，上帝呈现在我们的内在行为中，不是作为一个需要把握的对象，而是作为生命的直接和变革的中心。”[65]

既然上帝呈现在基督徒的内在行为中，那么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就是：如果要觉知到上帝那“直接的和转化性的临在，”基督徒必须培养并提高自己的灵性自我觉知。我在《灵性觉醒、灵魂苏醒与灵命塑造》一书中不仅提出了基督徒灵性自我觉知的概念，即：基督徒以圣经的教导为标准，衡量自己的言行与内心活动如情绪、想法、渴望与动机的能力，还指出：无论是在旧约时代要遵守摩西律法，还是在基督里通过灵命塑造达到生命更新的目的，上帝的子民都需要灵性自我觉知。[66]

从本质上说，基督徒的生活就应当是神秘主义者的生活，是像耶稣基督和使徒保罗那样的生活，也就是以马内利、与上帝合一的生活，有意识地让道成就在自己的肉身上。上面所谈的实践和准备这两个因素，都不仅仅是人外在身体的行动，也包括内在心理的行为，因为只有在保持内在觉知的状态下，各种属灵操练才能帮助基督徒达到预期的目的。因此，从神秘主义的角度，我们再次看到基督徒灵性自我觉知的不可或缺，教会也亟需在这方面为会众提供教育和培育。

今天，一个普遍的现象就是：追求灵性经历和神秘主义的人越来越多。这显明：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需要一种新的神秘主义，就是“在平凡的生活中感知神性，穿透我们经验的多重面纱，抵达现实的真正核心。”[67]

反思。保罗说：上帝藉着圣灵把从前隐藏的、奥秘的智慧向领受了圣灵的基督徒显明了，使得这些基督徒有基督的心意或想法（林前2:10-16）。上帝的心意就是要更新人的心思意念，使他们最终都能成为在基督里彼此合一、相爱的子民。

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思想也越来越多样化。从表面看，这会使合一更加困难；然而，天国的种子早已种下，人类的意识层次也在逐渐提高。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那正在对人类和所有受造物进行更新工作的上帝，必然会完成祂的工作，我们也在其中有份。

结论

现象学反对将意识与意识对象割裂、主张二者是联合的整体，几位日本学者递进式地将禅宗经验哲学化并神学化，反对将人与上帝截然分开、提出普世性的以马内利论。所有这些，不仅从非宗教的角度拓展了基督教神学研究的领域，为与哲学、科学、宗教学的对话打下基础，也分别为拉纳提出的神秘主义神学做出了贡献。

更正教传统的教会有注重教义的倾向。这种现象背后的两个主要原因是：首先，更正教的产生就是围绕“因信称义”等教义的辩论而展开的；其次，更正教传统需要通过清晰的教义表达或教理问答来证明自身的正统性和与其他传统的区别。然而，这种倾向可能会导致基督徒对灵性体验的忽视。

对宗教体验的忽视并非只限于更正教传统。曾任默顿研究中心主任、美南浸信会神学院教授和美国基督教布道中心主任的贝利博士（Raymond Bailey, 1938-2021）曾在其著作《托马斯·默顿论神秘主义》一书中这样写道：“教会历史上的修道士运动、虔诚派运动和灵恩派运动所表现出的对直接宗教体验的追求，在不同时期为灵性饥渴者提供了一片绿洲——他们从有组织的宗教结构中只能汲取尘灰。 ”[68]

今天，随着时代的发展，互联网使得原本只有少数人才能获得的信息得以广泛传播，神秘主义者的经历以及对神秘主义的研究也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可以想见，21世纪的教会将会朝着灵性化或者神秘主义的方向发展，使得上帝与人类的合一变得更加普遍和理所应当。这样，上帝发出的预言将会实现：“他们各人不再教导自己的邻舍和弟兄说：‘你该认识耶和华’，因为他们从最小的到最大的都必认识我。”（耶31:34）这种认识指的是基督徒与三一上帝契合相交而获得的直接的体验。（约壹1:1-3）

[1] Rahner, Karl. Theological Investigations VII. translated by David Bourke (New York: Herder and Herder, 1971), 11, 15.

[2] Ibid., 14.

[3] 刘精忠：《犹太神秘主义概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5页。

[4] 格舍姆·G.索伦：《犹太教神秘主义主流》，涂笑非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页。

[5] 杰弗里·帕林德尔：《世界宗教中的神秘主义》，舒晓炜、徐钧尧译，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2年版，第10-12页。

[6] 同上，页35-36。

[7] 同上，页37。

[8] 同上，页39-40。

[9] 艾克哈特·托尔，《新世界：灵性的觉醒》，张德芬译，海口：南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55页。

[10] 同上，页55。

[11] 帕林德尔：《世界宗教中的神秘主义》，第15页。

[12] 同上，第107页。

[13] 同上，第105-6页。

[14] 同上，第107-9页。

[15] 同上，第109-112页。

[16] 帕林德尔：《世界宗教中的神秘主义》，第127页。

[17] 同上，第127-8页。

[18] 同上，第130页。

[19] 同上，第131页。

[20] 索伦：《犹太教神秘主义主流》，第152页。

[21] 帕林德尔：《世界宗教中的神秘主义》，第133页。

[22] 同上，第134-1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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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金宜九：《伊斯兰教的苏非神秘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4页。

[25] 同上，第8页。

[26] 同上，第41-45页。

[27] 同上，第47-50页。

[28] 同上，第54-57页。

[29] 同上，第65-67页。

[30] 同上，第57-61页。

[31] 帕林德尔：《世界宗教中的神秘主义》，第147页。

[32] 金宜九：《伊斯兰教的苏非神秘主义》，第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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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帕林德尔：《世界宗教中的神秘主义》，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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