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心理主义的复兴

心理学界对“意识”的态度曾发生过巨大的转变，学者对“意识”的认识也经历了螺旋式的上升。这种现象其实并不罕见。从泛心论在历史的起伏中，我们将再次看到人类认知的不断发展。

关于泛心论，前面有过简单的介绍。由于这个理论近几十年来获得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我将在这里介绍这个理论的含义、发展简史及从基督教的角度如何看泛心论。请大家留意各种不同观点之间的差异所在之处，以及哲学家们为什么会为此而争论不休。这样的过程或许会帮助我们学会欣赏学者们思想的缜密和深刻，也促使我们在思考时更加全面。

1、名词含义

泛心论或泛心理主义（Panpsychism）这个字由两个希腊字组成：pan （全部、总、泛）+ psyche （灵魂、心智），是心灵哲学（Philosophy of Mind）中的一个概念，认为心智是基础性的，并且在自然界中无处不在。“基础性”的意思是心智不是由物质或大脑产生的，“无处不在”则意味着宇宙中的任何物质都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意识或心灵。[1]

有两个与泛心论相似的概念，分别是泛神论（Pantheism）和泛灵论（Animism）。它们很容易被人混淆，因此有必要做出区分。

泛神论既是一种宗教信仰也是一种哲学观点。作为宗教信仰，泛神论信徒相信宇宙本身就是神：这位神存在于宇宙的每个部分，一切事物都是神的体现或表现。印度教的某些教派就持泛神论的立场。而作为一种宗教哲学的观点，泛神论关注的是宇宙的本体论和宇宙的神性。

泛灵论也称万物有灵论。首先，泛灵论是一种原始宗教系统，在不同的民族文化中有各异的表现。有些泛灵论者将某些人格特性如意图、欲望和感情等赋予自然界，也有些人对自然界的灵或祖先的灵有祭祀和崇拜的仪式。[2]其次，泛灵论也是一种哲学观点，认为无论是有生命的动植物还是没有生命的大山与河流，各种自然现象都有灵魂或精神。“万物皆有灵”的说法就表达了这样一种观念。另外，还有学者注意到：两岁到七岁的儿童心理也有泛灵论的特征，但这种特征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消失。[3]

从哲学角度看，泛心论、泛神论和泛灵论确实有相近之处，但它们之间的区别也是明显的。泛心论只是一种哲学观点，不涉及任何宗教或神明的观念；泛神论有神的观念，但泛灵论关注的则是灵魂或精神。

信仰反思：《圣经》中的很多经文似乎体现出泛心论的观念。首先，动物不仅有灵（诗104.30；传3.21）和情绪（诗104.29），还说话（民22.28，30）；其次，植物欢呼（诗96.12；赛35.1-2）和歌唱（赛44.23），也拍掌（赛55.12）；第三，石头呼叫（哈2.11；路19.40）、木头回应（哈2.11），大山也欢呼（赛55.12）；第四，大地和沙漠不仅欢喜快乐（赛35.1），还欢呼、歌唱（赛44.23）；第五，不仅，天上的晨星会唱歌（伯38.7），星球居住的诸天也说话（诗19.1-2）、歌唱和欢呼（赛44.23，49.13）。除了上述积极的一面，还有消极的一面，如一切受造之物会因痛苦而呻吟，不过仍有盼望（罗8.19-22）。

上述经文到底是拟人化的修辞手段，还是“万物皆有灵”的具体表现，取决于个人的立场。但为人所熟知的圣方济各（St. Francis of Assisi, 1182-1226）称太阳、火为兄弟，管月亮、星辰和水叫姐妹，向小鸟传福音，因为在他的眼中，上帝所造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人生活中在一个彼此相关联的、生机盎然的宇宙中，而这一切都体现出上帝的爱。

2、发展简史

虽然泛心理主义的观念早在古希腊哲学家的思想中就已经存在，但Panpsychism这个字直到十六世纪才出现。那时起，泛心理主义也经历过从繁荣到衰落又复兴的过程。下面将简单介绍这段演化史。

本书第一章曾经提到，在中世纪，亚里士多德哲学与基督教神学相结合，一神论的思想在西方占统治地位。在第一次科学革命开始之后，自然神论兴起，人们对宇宙的看法趋于机械论。笛卡尔的实体二元论将物质世界和心灵世界截然分开，却无法解释这两种不同的实体之间如何相互作用。

斯宾诺莎（Benedictus Spinoza, 1632-1677）认为所有的现实都由一个单一的实体组成，那实体可称为“上帝”或“自然”。人类只能感知上帝或自然的两个主要属性：广延属性（物质的）和思想属性（精神的），这两种属性虽然彼此不同且密切相关，即每个物质的事物都有一个相应的精神方面，斯宾诺莎称之为“理念”，但它们之间没有因果关系。[4]斯宾诺莎的观点受笛卡尔的影响，也有柏拉图的影子。虽然是犹太人，却持泛神论的观点。

莱布尼兹（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也认为世界由单一的实体组成，他将其称为单子或单体（monad），但这单子具有感知和欲望这两种能力。莱布尼茨说，所有的心智，即使是最简单的心智，都至少拥有感知-感觉的主观属性和意志或食欲的意向属性。这构成了莱布尼兹泛心理主义的基础。[5]

关于泛心理主义的讨论继续发展，在十九世纪达到全盛，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之后逐渐衰落。[6]现代哲学为了延续实证主义和机械主义的世界观，抛弃形而上学的心灵问题，关于泛心理主义的讨论也于1950-60年代陷入低谷。[7]这种情况持续了近二十年。后来，在讨论生态危机的问题时，历史学家小怀特（Lynn T. White Jr., 1907-1987）提出以 圣方济各的泛心理主义或许可以作为解决环境危机的潜在办法。[8]从此，泛心理主义重新获得关注。

尽管批评和嘲讽并没有从此销声匿迹，但自21世纪以来，泛心理主义越来越多地受到心智哲学家的重视，这表现在这个领域众多的出版物中。[9] 其中一个常见的现象，就是学者们在研究量子理论与意识之间的关系时，以泛心理主义取代唯物论或二元论。

科学哲学家、系统理论学家拉兹洛（Ervin László）认为泛心理主义为解释量子事件和所有自然事件提供了一个单一的自洽框架。他相信心灵和意识是宇宙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是与物质不同却并不分离的两个方面：意识是内在的一面，大脑是外在的一面。[10]

宗教学家克莱姆（David E. Klemm）和物理学家克林克（William H. Klink）提出了一个关于意识的基本属性的模型，试图解决意识的难题。现代欧洲哲学界的现象学传统认为意识是不证自明的，意识使任何对客观世界的经验或知识产生意义成为可能，而现代科学的量子理论只能预测概率而无法解释其背后的原因。于是，克莱姆与克林克将意识的本质视为一个系统在各种选择中的能力，并认为这种属性从一开始就包含在基本粒子之中，是物质的基本成分。他们将这个意识模型视为基于科学而非形而上学的泛心理主义，既避免了二元论和唯物论的困难，也排除了涌现论。[11]

复杂系统科学家和理论生物学家考夫曼（Stuart Kauffman）提出了一个对量子理论新的诠释。他假设一个新的二元论：本体论上真实的可能（res potentia）和本体论上真实的实际（res extensa），两者通过量子测量在一起，而心智则居间影响着测量，将可能转化为实际。这个理论指向一个庞大的泛心理主义，而且宇宙心智和人的灵魂都是可能存在的。[12]考夫曼的理论一经提出就引起多人的注意，不少学者也纷纷与他的对话，反映出他们对这个新颖理论的浓厚兴趣。[13]

在目前非常热门的意识科学中，学者们不仅探讨意识在量子力学中可能的角色，也试图用量子力学理论来解决关于意识的难题。2022年出版的专著《意识与量子力学》中包含的十七篇论文，就是关于这两个方面的。[14]

当然，泛心理主义理论并非完全没有挑战。它所面临的一个难题有组合问题（The Combination Problem），即微观粒子的意识、细胞组织的意识与人大脑意识之间是如何连接、协调的？另一个尚未解决的是主体合并问题（The Subject-Summing Problem），即如何将多个意识主体的经验合并成一个整体的意识体验。不过，Skrbina乐观地认为这些问题并非无法解决，[15]古老的泛心论似乎能“以一种深刻解决根本问题的方式，为一种新的世界观提供基础。”[16]

信仰反思。耶稣曾经问跟随他的门徒们：“众人说我是谁？”门徒们回答：“是施洗的约翰；有人说是以利亚；还有人说是古时的一个先知又活了。”（路9:18-19）

耶稣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他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而是像有智慧的教练一样，要训练门徒们不要人云亦云，而是要形成自己的立场。他的做法是渐进的：先让他们认出自己是基督，然后再通过死而复活，纠正他们对基督的错误想法和期待，真正理解他是怎样的弥赛亚。

门徒们的回答，反映出众人对耶稣身份的模糊认知。他们对耶稣所行的神迹感到惊奇，却没有像门徒们那样对他有更近距离的观察；他们对旧约的传统和预言有所了解，却对耶稣的教导一知半解。于是，他们或者凭着道听途说的传闻，或者根据自己已有的经验进行推断，彼此争论不休，对耶稣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

2000年来，基督教会也经历了不少风雨。如今，宗派林立，异端也层出不穷。耶稣曾发出关于假基督、假先知的预言，保罗也有关于假使徒、假弟兄的警告，我们不仅需要保持警醒，更需要对福音真理有全面、深刻和准确的理解，才能真正认识耶稣基督，不至于被各种教义之风所摇撼、颠来倒去。（弗4:14）

3、神学视角

从前面的介绍可以看出：科学家不断有新的发现和研究成果，哲学家也没有停留在古希腊哲学家仅有思辨而不作观察的阶段，而是密切地关注科学界的发展，并积极地与科学家合作，或者对科学研究的结果进行反思。基督教的神学家也开始注意到这股热潮，并从独特的视角表达自己的意见、参与这场讨论。

基督教神学家莱登哈格（Joanna Leidenhag）在泛心理主义研究领域颇有成果。她认为，当代哲学家坚持因果律（ex nihilo nihil fit）和充分理由律，[17]使得泛心理主义在分析性心灵哲学中得到了复兴，而泛心理主义其实隐含着有神论。[18]她还指出，四个世纪之前的新教思想家莱布尼兹就已经提出了泛心理主义的单体论，用来服务基督教的创造论，因此，今天的神学家应该欢迎泛心理主义的复兴并与之合作。

莱登哈格博士不仅向基督教神学家介绍泛心理主义并为之辩护，同时也呼吁泛心理主义哲学家采用有神论的立场。她认为，泛心理主义哲学的立场与对上帝的信仰之间并不存在竞争或对立，而且那位重视人类的思想、自由和关系的上帝，不仅创造出一个富于心理的世界、道成肉身，而且居住在人类、与人联合，这实在是有神论和泛心理主义结合而成的最一致和令人满意的世界观。[19]

同时，莱登哈格博士也建议要清晰地分辨不同版本的泛心理主义。她指出，一方面，在分析哲学领域中，泛心理主义阵营内部就有不同的流派，这其实并不令人感到惊奇。另一方面，除了无神论者查尔莫斯、泛神论者斯宾诺莎、泛在神论者暨过程神学家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1861—1947）和传统基督教一神论者莱布尼兹都持泛心理主义观点之外，东方印度教也有不同的流派持泛心理主义的形而上学立场。[20]

莱登哈格博士对泛心理主义的研究还延伸到生态环境学。她指出，精神与物质的对立以及灵魂与身体的割裂，导致了人们将基督的救赎定位并限制在人类领域，忘记了他对所有被造物的拯救，这割裂了文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人们对环境的剥削对生态环境带来了巨大伤害。她提出神学性泛心理主义（Theological Panpsychism）的观念，认为该理论不仅为三一上帝的创造提供一个合理的本体论，还能唤醒人与基督同作祭司的意识、弥补当代社会中自然与文化之间的裂痕。[21]

泛心理主义的复兴有广泛的、积极的意义。在哲学上，泛心理主义避免了物理主义和二元论在解释意识问题上的困难；在科学上，它与量子意识理论是相互促进的；在神学上，它与基督教神学不仅没有冲突，而且在历史上也有过合作。

信仰反思。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在耶稣的声誉如日中天的时候，曾坚定地为他作见证的约翰却对他弥赛亚的身份表示怀疑（路7:18-19）。无独有偶，在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之后，曾跟随过他的门徒，更表示对他是弥赛亚的期望已经破灭。（路24:20-21）这种立场反复的现象并非罕见，只是显明人对一件事物的看法并不全面而已。随着环境的变化，人们的看法也会随之而改变。

施洗约翰至死也没有看到耶稣从死里复活、被证明是基督；那两位前往以马忤斯的门徒虽然与耶稣交谈了许久，却只在最后一刻认出他来；耶稣那十位门徒亲眼见到复活后的主，并且看到他吃鱼；多马坚持要亲眼看见、亲手探伤，他的心愿也得到了满足。上帝并非不给人证据去相信，但那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人能改变自己的想法是一件好事。在传扬上帝国度的福音时，施洗约翰、耶稣、彼得和保罗都呼吁人要面对现实而悔改——悔改就是改变想法。不仅如此，人在进入上帝的国度之后，还需要不断地更新自己的心思意念，学习真理、明白真理、顺从真理并传扬真理。当然，基督徒需要依靠圣灵的带领进入真理，而不是自以为并固执地以为只有自己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

小结

人有没有意识？这竟然成了个问题。自二十世纪中叶以来，大陆背景的华人，由于所受的官方教育受无神论、唯物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大都不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而当下的西方，科学至上的物理主义也占据着绝对的上风。然而，当头脑清醒的人开始思考自己的意识的时候却陷入了困境，这实在应该令人感到汗颜。

科学家对意识研究的态度一波三折。从一方面讲，科学家的研究本来就是在不断的探索中逐渐靠近实在，新的发现会代替旧的理论，这并不应该令人感到奇怪。然而，从另一个方面看，某些科学家对自身的立场毫不怀疑，并对不同的想法持毫不留情的排斥态度，却在几十年之后发现自己的理论被推翻、一生研究的果效也化为乌有，这也让人学习谦卑。

如今，意识成为哲学家和众多学科的科学家共同研究的题目，这个现象本身说明有着上帝的形像和样式的人“受造奇妙可畏。”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科学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对意识、精神或灵性这些非物质的实在将会有更深刻、准确和全面的认识，而这也必然会带来人类世界观、对上帝及其创造的认知的改变。

英国著名哲学家、政治家、科学家弗朗西斯·培根爵士（Sir Francis Bacon，1561-1626）曾说：上帝写过两本书，一本是圣经，另一本是祂的创造。科学家对上帝的普遍启示做出的解释经历过众多的范式转换，神学家对上帝的特殊启示做出的诠释也是如此，下一章我们将会看到这一点。

[1] Philip Goff, William Seager and Sean Allen-Hermanson, “Panpsychism,” in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Winter 2017 ed.), ed. Edward N. Zalta. 

[2]  https://iep.utm.edu/animism/

[3] https://dictionary.apa.org/animism

[4] David Skrbina, Panpsychism in the West, revised ed. (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2017), pp. 106-107.

[5] Ibid., pp. 115-116.

[6]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panpsychism/

[7] Skrbina, Panpsychism in the West, pp. 266.

[8] White, L., Jr. “The historical roots of our ecologic crisis.” Science  (1967), Vol. 155, Issue 3767. p1203-1207.

[9]  Joanna Leidenhag, "The Revival of Panpsychism and its Relevance for the Science Religion Dialogue," Theology & Science, (2019), 17, No.1, 91. https://doi.org/10.1080/14746700.2018.1525228

[10]  Ervin László, "Quantum And Consciousness: In Search of a New Paradigm," Zygon, vol. 41, no. 3 (2006)

[11] David E. Klemm and William H. Klink, "Quantum Physics and Beyond: Consciousness & Quantum Mechanics: Opting From Alternatives," Zygon, vol. 43, no. 2 (June 2008)

[12]  Stuart Kauffman, "Cosmic Mind?" Theology & Science, 2016.VOL. 14, NO. 1, 36–47. http://dx.doi.org/10.1080/14746700.2015.1122324

[13] 这些对话发表在Theology and Science, Volume 14, Issue 1 (2016)。

[14] Shan Gao, ed. Consciousness and Quantum Mechanic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2). https://doi.org/10.1093/oso/9780197501665.001.0001

[15] Skrbina, Panpsychism in the West, pp. 328.

[16]  Ibid., pp. 337.

[17] 因果律：无因则无果。充分理由律由莱布尼兹提出：任何判断必须有（充足）理由。

[18]  Joanna Leidenhag. Minding Creation: Theological Panpsychism and the Doctrine of Creation. (London, T&T Clark, 2021) , pp. 81-83.

[19]  Joanna Leidenhag, "Why a Panpsychist Should Adopt Theism: God, Galileo and Goff,"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 28 (9-10). pp. 250-267. https://doi.org/10.53765/20512201.28.9.250

[20] Joanna Leidenhag, “Panpsychism and God,” Philosophy Compass. 2022;17:e12889. https://doi.org/10.1111/phc3.12889.

[21] Joanna Leidenhag, "On overcoming the culture-nature divide: a panpsychist proposal" Scottish Journal of Theology (2020), 73, 43-54, doi: 10.1017/S003693061900067X.